县城的足协,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
7月19日一个炎热的夜晚,陕北绥德县的一块五人制足球场上,两支业余球队正在进行着激烈的角逐。在场边,围观的街坊邻里、男女老少们有说有笑,边看比赛边聊天,似乎将这场比赛当作了夜间休闲的主要内容。事实上,这幅画面已经成为了这座县城的常态。
绥德五人制足球联赛吸引众多观众观战
场地边立着一个广告牌,并排印制着欧洲杯和另一个赛事的标志。这个标志上描绘着一只石狮子,下面写着“绥德五超”字样。
绥德有石雕之乡的美誉,石狮子代表了这个县的文化特色。而所谓“绥德五超”,即绥德县五人制超级联赛,目前已经举行了八届。本届赛事鸣锣开战后,每天下午都要连续进行三到四场比赛,最晚的时候比赛会延续到深夜0点。而观众们在场边看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想提前退场的意思。这或许是赛事主办方将它和欧洲杯并列的原因:这两个赛事,在绥德球迷心目中,地位是一样高的,甚至绥德五超的热度还更高些。
绥德五超的标志使用了石狮子图样
下午的一场比赛结束后,参赛球员孟晶换掉了队服,走到场边和记者聊起了天。除了参赛队员外,孟晶的另一个身份,是绥德县足球协会的主席。
“不是自娱自乐,而是走向大众”
截至2021年8月,陕西省已经成立了110个基层足协,大多数区县都拥有了自己的足球协会。在很多人的概念里,他们并不清楚“县足协”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而孟晶所在的绥德县足球协会所做的工作,是很具备代表性的。
孟晶的本职工作在当地的事业单位,足协主席只是兼职。虽然并没有报酬,但孟晶在县足协投入的精力并不少。除了组织比赛、参加比赛之外,有时还要担任裁判吹罚比赛。此外,他还要安排比赛的直播和解说,每个比赛日结束后,又要自己动手剪辑比赛集锦、在绥德县足协的公众号上发布战报。
这些工作都是义务的,但孟晶乐此不疲。在绥德的业余足球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孟晶指着场边裁判组里一位手臂上缠着绷带的人:“他本来是要参加比赛的,但赛前把胳膊摔伤了。于是,他就在场边担任第四官员,也算是继续参与到本届赛事当中。”
臂缠绷带的第四官员
为了把比赛办好,吸引更多人的关注,孟晶想尽了办法,还研究了日本高中生足球联赛的运营模式。贵州“村超”火爆进行之时,孟晶也曾前往比赛地点榕江县取经。这些经历,让他逐步有了一些灵感。
孟晶为比赛引入了竞猜机制,在赛场入口处派发比赛竞猜券。来观赛的观众只要在现场买一瓶饮用水,就可以获得一张竞猜券。观众把自己预测的比分填写在券上,如果猜中,就可以免费获得球衣、球星卡、纪念品等礼物。为了获得这些精美的礼物,许多家长都带着孩子来参与。填写了竞猜券后,这些观众看比赛也显得更加投入。当场上的比分离自己预测的比分只差一球时,他们会很卖力地为自己支持的队伍加油。
“这种竞猜并不赌钱,参与门槛只是买一瓶水,而奖品的价值远远高于一瓶水的价值。”一位观众介绍:“其实这个办法就是以游戏的形式,让观众对比赛更有参与度,把赛事的影响力渗透到绥德的老百姓当中去。这样一来,这个赛事就不再是一帮足球爱好者关起门来自娱自乐,而是真正走向了大众。”
绥德五超的竞猜券
为了增加比赛的竞争性,孟晶把赛事分为两个年龄组:竞技组和健身组,以1990年出生为界,90后踢竞技组比赛,90前踢健身组赛事。这样一来,某些球队就会组织两个队伍,分别参加不同年龄组的比赛,进一步扩大了参与度。比如一支名叫“80后”的球队,把队内1990年以后出生的队员单独组成青年队,去参加竞技组赛事。这支队伍里有一位17岁的前锋名叫白浩楠,创下了6场打进25球的恐怖数据,被孟晶称作“绥德亚马尔”。
这样的氛围,也造就了许多忠实球迷。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只要有比赛就早早来到场地边,一场不误地观赛。他将毯子铺在场边,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看球看到废寝忘食,一下午都不吃饭,只是买一些零食来充饥。
“他虽然叫不出我们的名字,但都知道场上每个队踢得怎么样,谁的技术特点如何。”草根球员白亚祚介绍道:“我们最晚的比赛有时候会踢到0点,他都会坚持看完。昨天因为应酬,他喝了点酒,一觉睡过头,错过了一场很精彩的比赛。事后他还为此非常懊恼。”
“培养不出职业球员,也要传承足球文化”
孟晶说,他希望把这个赛事不断地传承下去。他带着记者走进场地边的器材室,展示了绥德县五人制足球联赛的奖杯。
这座奖杯和世界杯、欧冠一样,会刻上每一届冠军的名字。这样的仪式感,对于孟晶而言更像是一种期许:“如果哪一天我搞足球搞不动了,其他人可以接力,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我们绥德的小孩子们,每年都知道家乡在办这个赛事,即使我们培养不出来什么职业球员,也希望他们能把这样的足球文化传承下去。”
绥德五超的奖杯上镌刻着历届冠军的名字
事实上,目前的“绥德五超”,也属于“全国县域足球赛事”的一部分。全国县域足球赛事是由中国足球发展基金会资助举办的,初衷是为了推动基层足球组织的健全完善、推动基层足球场地设施的建设、不断扩大足球人口、夯实群众基础、推广先进足球文化。举办该赛事前,每个省份会上报参赛县的名单,中国足球发展基金会根据各县办赛的实际情况,给这些县提供相应的资金。每个县在赛制的设计上有很大的灵活性和自主权,可以根据本县的人口、场地、足球氛围情况自行决定参赛队伍数量和比赛规模。
草根球员白亚祚介绍:“我们本身就有县内赛事的基础,五人制赛事本来就已经办了很多年,也办得挺好。进入县域足球赛事的体系后,比赛得到了来自中国足球发展基金会的资金支持。有了资金支持,我们就会办得更好。 ”
所谓的“更好”体现在各个方面:比赛的直播设备、直播质量都得到了提升。如今的绥德县五人制足球联赛,有两个机位进行直播,并且有现场解说以及赛后集锦。解说员坐在高处,关注着场上的一举一动。当防守方在门线前将一个必进球解围时,解说员激情高呼:“这是一次极限的防守!”他的这句话也引起了现场观众的认同,大家在惊呼之后,也纷纷重复起了解说员的话:“极限的防守!极限的防守!”
设在高处的直播室和解说席
而在参赛队员看来,最大的提升,体现在绥德足协能够从县外请来更高水平的裁判进行关键比赛的执法。
“由于我们本地的足球爱好者就这么多人,所以往往要身兼数职。”白亚祚介绍道:“有些人既要在场上参加比赛,踢完比赛后,又要去吹罚其他的比赛。然而,一旦涉及出线等关键场次,就会有球员对裁判的执法有异议。这也很正常,因为你不能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这种情况的发生是条件所限,无奈之举。有了中国足球发展基金会提供的资金,我们就可以从外县或是榆林市请来更高水平的裁判,保障比赛的公平性,减少争议。”
“绥德汉”与女超球员
在陕北,流传着一句民间俗语,叫做“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意思是说,米脂县出美女,而绥德县的男子长得英俊。在本届绥德五人制足球联赛里,就有一支叫“绥德汉”的球队。
这支队伍成立于2011年,最初是由一位年龄较长的绥德足球爱好者组织起来。他买了一批阿根廷国家队的球衣,组织身边的球友一起踢球,建立起了队伍。当时,他们的球队名称颇为正式,叫“绥德县足球队”。这支球队吸引了县内许多足球爱好者的关注和加入。随着球队逐步正规化,开始参加一些业余赛事,队伍的名称也更改为“绥德汉”足球队。目前球队里的队员有供职事业单位的、有从事教培行业的,也有从事足球青训的。甚至其中一位队员在西安上班,但每个周末都会回到绥德,参加球队的比赛。
绥德汉足球队在比赛中
“我们小时候,绥德县的足球氛围就很好。”在绥德汉足球队踢球的白亚祚回忆:“我们上学的时候,学校只有一块土场地。但大家都想踢球,有时在这块场地上会同时进行三场比赛。但球门只有两个,6支球队同时射两个球门,有些时候大家都分不清谁是谁,某个队伍的射门甚至会被另外两家的门将挡出来。甚至篮球场都被足球占领了,我们把篮球架之间的区域当作球门去打。”
陕西省一共有100多个区县,大规模成立区县级足协是在2018和2019年间。而绥德县足协走在了前列,2012年就已经成立。这帮热爱足球的绥德汉队球员当中,许多都参与了绥德足协的组建。除此之外,他们中的一员,还为陕西省挖掘出了一个女超球员。
“绥德汉”现役队员高峰供职于足球青训机构。早期他在当体育老师的时候,发现绥德县名州镇中心小学的女生延慧是踢球的好苗子。高峰回忆:“延慧在二、三年级左右开始接触足球。一般而言,踢比赛的球员都是五、六年级的,但延慧速度快、在场上也很有勇气。即使踢球摔破了膝盖,也从不喊疼。于是,那个时候我就安排她和高年级同学一起踢,她很快就融入了进去。”
高峰和延慧视频聊天
高峰带着延慧,早上练习球感,中午练习体能,下午打小比赛,延慧很快脱颖而出。随着延慧水平的增长,她开始更多和男孩子一起踢球,表现不落下风。此后,她被绥德县女足教练崔健选入县队,代表绥德外出参赛。2018年,延慧通过试训加入了陕西女足,2023年正式进入一线队。
上赛季,延慧在客场面对实力强劲的武汉车谷江大时打进了自己在陕西队的首个进球,这也是江大女足2023赛季女超的首个丢球;本赛季,延慧在女锦赛对阵永川茶山竹海的比赛里打进一球。这位18岁的小将颇受重用,已经成为了陕西女足的未来之星。
顺理成章的是,她也成为了绥德县基层足球大力宣传的榜样:在“绥德五超”的赛场边,就立着她的大幅照片,激励着更多的足球少年。
延慧的照片出现在绥德五超赛场入口处
延慧的父母在名州镇中心小学对面开了一家羊杂店。他们对足球并不十分了解,但仍然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在店里,他们挂出了女儿和陕西省足协领导以及陕西队队友王希雅的合影,向顾客们展示着自己的骄傲和自豪。一个县城里,出了一个能踢中国顶级女足联赛的球员,也让家长们看到了孩子未来的另一种可能性。
随着延慧的成功,绥德县的女子足球越来越好开展。崔健说:“以前我去选女足球员,有些家长不支持,说女孩子怎么能踢球呢?但现在就好选多了,目前2013-14年龄段的女足球员我已经选到了二十个左右。”
“既是校园足球场,也是社会足球场”
传统上,陕西省榆林市分为北六县(府谷、神木、榆阳、横山、靖边、定边)和南六县(佳县、米脂、子洲、吴堡、绥德、清涧)。绥德属于榆林的南六县之一,不像北六县那样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因此在经济上无法与之相比;但作为陕北地区的一个交通枢纽,绥德有着“旱码头”的别称,这也让他们在南六县里算得上一个大县和重镇,各方面绝对算不上差。即使如此,在这里开展基层足球,也有着不少的客观困难和局限性。
当记者问起在绥德开展基层足球的难点时,无论是草根球员,还是足球管理者,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个词:场地。
在绥德,有些学校连这样的场地也没有
大部分绥德的小学都没有足球场,小学生不要说踢足球,连进行正常的体育课都比较困难。某些小学的学生,甚至只能在教学楼围成的天井里活动。近年来,虽然也新修建了一些场地,但很难同时满足学校和社会足球的需求。
“绥德县现有的足球场地,往往拥有两个‘身份’。”白亚祚介绍:“它既是学校里的场地,又是社会足球场地。因为绥德县需要完成社会公共球场的修建,但由于可用的地实在太少,所以往往把社会足球场地建在学校里。这块场地名义上是社会足球场地,但管理权属于学校。这样一来,陕西省在统计今年社会足球场地和校园足球场地的时候,都可以把这类场地统计进去。但在使用的时候,主要是以学校为主。社会上的草根球员想要在这块场地踢球,就必须联系学校,得到校方的许可。”
例如,举办“绥德五超”的场地,就是由名州镇中心小学管理的。名州镇中心小学时任校长慕宗武想方设法,在学校周边找到一块地,为了土地问题和周边村民协商,最终在现任校长李孝壮的推动下将这块足球场由五人制改为目前的七人制场地。由于绥德各个草根球队的队员里,许多都和校长认识,而校长本人也全力支持足球,因此学校免费将场地提供出来,供绥德县的社会足球办赛使用。
即使获得了学校的许可,绥德的各支业余球队也必须私下先沟通好踢球的时间,以免出现场地冲突的情况。绥德的业余球员们建立了一个聊天群组,大约有500人,基本涵盖了县内的大部分足球爱好者。如果有球队已经提前占用了某个学校的场地,会在群内进行实时的通报。
“绥德踢球的就这么些人,互相都认识。”孟晶介绍:“因为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他们在场上比赛时很少起冲突,不管比赛的竞争性如何,整体氛围还是非常和谐的,不会出现打架斗殴的情况。”
“最大的满足感就是踢球的人越来越多”
晚上10点,随着灯光的熄灭,绥德县五人制足球联赛又一个比赛日落幕了。孟晶收拾好物品离开了场地。但距离他睡觉休息的时间还有很长,在即将到来的凌晨,他将依旧像往常一样,编写比赛战报、剪辑进球集锦,直到凌晨四点。
在场边观看比赛的孟晶
临走前,孟晶对记者说:“办这个赛事最大的满足感,就是我看到绥德踢球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这届比赛已经是第八届了。第一届的时候,我看到很多在场边观战、热爱足球的孩子还很小。到现在,他们已经长大了,成为了场上的队员,比我们都踢得好,这是让我最高兴的。”
说到这里,孟晶的目光挪向了一个身穿AC米兰球衣的13岁少年。这位少年依然在场地边不断地盘带、射门。他似乎找到了自己人生中最爱的运动,一点也不觉得累。
看到这一幕,孟晶的眼神变得非常欣慰。因为这个少年,就是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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